从我自己的做人态度来说,如果有人无心损及我的牙眼,我对他们可予以谅解;如对方存心加害于己,我纵不与之计较,但从内心深处是不会宽恕他的。
最近读了几位老同志的回忆专著,有季羡林先生的《牛棚杂忆》,周一良先生的《毕竟是书生》和韦君宜先生的《思痛录》等,写得都十分感人。而周一良先生在最近一期的《读书》上更口授一短文,提到在十年浩劫中他和整他的红卫兵都是受蒙骗者,所以一良先生从不宽恕那个整他整得最残酷、最凶狠的红卫兵而最后终于宽恕了他,并引鲁迅《题三义塔》诗的末二句以表明自己的心迹:“度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”这使我感慨系之。更由于浮想联翩,乃想到鲁迅在逝世前一个多月写的一篇相当于遗嘱性质的短文———《死》。在《死》中,鲁迅有一段名言,曾被多少人引述;为了说明问题,这里也照抄一遍:
“我的怨敌可谓多矣,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,怎么回答呢?我想了一想,决定的是:让他们怨恨去,我也一个都不宽恕。”孤立地来看,一诗一文,鲁迅的态度是否有点互相矛盾?仔细推敲,我认为鲁迅诗中之意和遗文所嘱,完全是两回事。在《死》中还有两条文字可与上引的一段话互参,则道理愈加明白。那是第六和第七两条:“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,不可当真。”“损着别人的牙眼,却反对报复、主张宽容的人,万勿和他接近。”可见所谓“宽容”,是有真有假、或有私或无私、有该宽容有不该宽容的。鲁迅说的“一个都不宽恕”,是有他一定不宽恕的理由的。
在十年浩劫中,受蒙骗者多矣。但受骗与受骗不同,有一般与特殊和量与质的不同。青年人血气方刚,对知识分子妄施挞伐,可以说受蒙骗;但对人身惨施酷刑,极尽污辱之能事,甚至随意打死人、逼死人,我以为就不能轻易用“受蒙骗”这一简单理由来开脱了。儿时父师曾用两句话教导我:“无心之过谓之‘过’,有心之过谓之‘恶’。”从我自己的作人态度来说,如果有人无心损及我的牙眼,我对他们可予以谅解;如对方存心加害于己,我纵不与之计较,但从内心深处是不会宽恕他的。像周一良先生文中所谈一个人在“文革”中做为红卫兵,对自己的老师极尽迫害之能事;及世风丕变,竟又想借重老师的威望学问,请老师给自己的文章撰写序言以增光宠,这样的便宜事都被自己占尽,即使一良先生宽容大度,不计前嫌,不念旧恶,如果这个红卫兵本人尚有一丝良知未泯,也该扪心自问,自惭形秽吧。所以这样的事如果被我摊上,我尽管不与那个整人的红卫兵计较,但序言我是绝对不写的。应该坦率承认,我没有一良先生那样宽宏大度。
至于鲁迅“相逢一笑泯恩仇”的诗,是指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睦邻友谊。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不但给被侵略者带来灾难,而且也给侵略者本身的无辜人民带来了痛苦。换言之,那些为侵略者所驱使的日本人民是无辜的,有些人也是受蒙骗的。当被侵略者觉醒并进行抵抗之后(鲁迅在诗中都写到了),历史在前进,所谓“度尽劫波”,那自然可以“一笑泯恩仇”。血债只能跟帝国主义侵略头子算,两国老百姓是可以言归于好的。这同那些“有心为恶”者毕竟是不一样的。所以对一良先生所引的鲁迅诗句,请允许我持保留意见。